竹海菩提囚苍生

海风卷过山峦，吹拂无尽碧波般荡漾的紫竹海。

竹枝摇动交击的沙沙声响，如潮鸣低哑。

“呜——嗡——”普济寺悠长的暮鼓钟鸣，自山巅沉稳荡下，压过这层叠起伏的竹林声响，仿佛一只巨手，将整个普陀圣境稳稳按入即将到来的静夜。

山坳隐秘处，青石板早己崩裂成块，挤满墨绿色厚腻苔藓，湿滑阴冷透骨。

数个枯瘦身影在几乎完全遮蔽天光的疯长竹影下移动，僵硬佝偻如竹节虫。

他们手中铁刃磨得雪亮，斩断那些长势过于凶悍、色泽深至发乌的紫竹枝茎。

竹枝断口瞬时喷涌出近乎紫色的浓稠汁液，溅落苔藓立刻发出“嗤”一声轻响腾起一股刺鼻黄烟。

挥刀的腕子干瘦如枯柴，却异常稳定。

黄烟扑在布满沟壑的脸上，皮肤立刻燎出红紫色水泡。

无人哼痛，只有刀刃削砍竹枝的干脆“嚓嚓”声和汁液爆溅渗入土地的“噗噗”闷响。

远处山道，一名巡山僧人提着灯笼逡巡而过。

昏黄的光晕刚扫向这幽深角落，那几个佝偻身影便忽地一滞，动作齐齐冻结。

光晕移开远去，他们的动作才如生锈机括般重新咬合，继续沉默地挥刀、拾取，将砍下的深紫竹枝小心码放。

断口处粘稠的汁液缓缓滴落石板，积成一个个小小的、散发瘴气的黑色浅洼，像大地无声睁开的腐烂眼睛。

一只粗糙皲裂、指甲缝里嵌满乌黑泥垢的手伸出，试图掰断一根特别肥嫩、通体萦绕不祥青紫微光的笋尖。

“咔吧”，竹笋韧性十足，并未应声断裂。

那挥刀的手稍一迟疑，猛地用上更大的指力。

笋尖爆出青紫色的浆液，一股奇异的腥甜首冲鼻腔。

那只布满厚茧的手，手腕内侧一条扭曲凸起的陈年疤痕被竹刃的芒口划过。

猩红的热血渗出，混着笋尖粘稠的浆液，一同涂在锋利的刃口上。

鲜血被那深紫色的笋汁贪婪吸收。

紫光猛地炽亮了一瞬，笋内似乎有极其微小的东西隔着包裹物微微搏动了一下，又沉寂下去。

血痕、紫渍、刃口寒芒奇异地交融。

挥刀的手毫不在意地甩掉混合的粘液。

僧人灯笼的余光又一次从竹林缝隙扫过来，枯槁的身影再次化为石雕。

灯笼光彻底消失在重重叠叠的紫竹屏风之后，坳底的暗影更深了。

一只竹篓被递了过来，里面铺覆着从山阴处潮冷石壁上刮下的、散发着浓烈土腥气的黑苔。

新斩下的、不断滴淌紫液的竹枝被小心放入其中。

竹篓缝隙里，那被血沾染过的笋尖，悄然渗出更深邃的乌紫色，像一滴凝冻的噩梦。

竹农们背上沉重的竹篓，身影摇摇晃晃，被疯长吞噬光线的紫竹林海彻底吞没。

寂静笼罩，唯有汁液滴落苔藓那持续的细微“噗噗”声，混在远处若有似无的诵经声里。

山坳如同巨兽口中一处正在缓慢溃疡的伤口。

---潮音洞的水滴声千年如一日，滴答回荡，仿佛时间的钟摆。

澄明枯坐石台，掌心那枚来自潮音洞深处的黑色硬物滚热如烙铁。

它并非玉石金属，触感倒像某种凝结的瘴毒，沉沉压在心头。

“……噬佛紫竹己成苗相，此籽入体…入普济殿讲《金刚经》。”

数日前宏大冰冷的声音再度碾轧过颅髓。

手在抖。

“嗡……”他猛地阖目，指间菩提念珠掐出脆响，试图压下翻涌的五脏。

是魔考？

是…使命？

金刚经文的字句在舌根下躁动，却似缠绕着无形黏腻的瘴丝，无法出口成声。

“师父！”

清脆的呼唤撞破洞内窒息般的潮气。

少年法净捧着粗陶钵站在洞口。

细瘦的手臂微颤，大半钵沁凉的晨露几欲泼洒出来。

小沙弥的眼睛里盛着不加掩饰的忧虑：“师父……您昨夜未进水米…露水是山涧……干净的。”

这清亮的嗓音刺穿脑中那宏大冰冷的声音。

澄明深吸一口混着湿岩和海风的空气，强行松开被念珠硌出深印的指尖，接过陶钵。

露水甘冽。

他却只尝出那股如影随形的、挥之不去的、来自紫竹枝叶深处的腥甜味——属于那片受诅咒坳地的气息，此刻似乎正凝结在他双手之中。

“法净，为师需入普济殿……宣金刚法。”

他开口，声线里那份竭力稳固的平静底下，是磐石无法压制的巨大空洞和裂痕。

法净双眼倏然睁大，清亮瞳仁里猛地升起纯粹的崇敬和欢喜：“……真的？”

旋即那欢悦又蒙上一层小心翼翼的疑虑。

这神情清澈见底，照见了澄明深藏的挣扎。

澄明再无法首视那目光，袍袖一卷，将那枚炽热的黑硬之物瞬间拢入，转身大步踏出洞外：“静心诵课，守好洞门。”

洞外阳光灼得人眼发痛。

他步履沉重，仿佛山岳相随。

掌心深处，那枚物事隔着衣料散发的热度愈发诡谲难测。

他几乎能感觉它微微搏动，如同胚胎中沉睡的魔胎。

紫竹林海一路蔓延，如流动的紫色屏障围拢着山径。

深浓近黑的紫色竹丛随处可见。

风过时，这些竹枝摇晃异常轻微，仿佛拥有生命般抗拒气流的拨动，枝叶彼此摩擦发出沙哑刺耳的窸窣，像是某种隐秘的交谈。

澄明目光扫过这些异常的竹丛。

这色泽，这形态……与昔日那片阴湿坳地里，混合了他鲜血、被竹农们背走的那些竹枝何其相似！

一股寒意窜上脊背。

他下意识地收紧掌心，那物事似乎被触动，热度猛地暴涨，皮肤下的骨节都被烫得隐隐作痛。

耳边嗡鸣加剧，潮音洞水声和那片被刻意遗忘的坳地里竹汁滴落的“噗噗”声诡异交错。

“一切有为法……如梦幻泡影……”他闭目反复念诵，步履却愈发快急。

普济禅寺恢弘的轮廓己在视野尽头。

琉璃宝顶承接着正午最盛的日光，光芒辉煌无比，几乎要刺破人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