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风吹过你的过往

1997年的夏天，湖北乡下热得连知了都懒得叫唤。

六岁的小花蹲在杉树林边的泥地上，用小树枝划拉着什么。

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衫子，两条细黄的辫子垂在耳侧，汗珠顺着她瘦小的脸颊滑落，在下巴尖上悬了一会儿，最终“啪嗒”一声砸进泥地里，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。

“地主崽！

又在画符咒害人了！”

石头子儿突然从大路方向飞来，擦过小花的额角。

她猛地抬头，看见村长家的胖孙子成浩带着几个孩子站在路沿上，正朝她做鬼脸。

“我爷爷说了，你家以前是地主，专门吸穷人的血！”

成浩又捡起一块石子，“滚回你的老鼠洞去！”

小花什么也没说，站起身抓了一把土就往成浩身上砸。

砸完就站在那里怒目圆睁的盯着他。

成浩愣了一下，看了眼旁边的小伙伴。

“好男不跟女斗，我们走，不跟地主崽玩！”

成浩带着几个小孩嘻嘻哈哈的跑了，路上跑出扬尘一片。

树林里有一条被踩出来的小径，曲曲折折通向深处。

村里的房子都沿着大路两边整齐排列，红砖青瓦，门户相对。

唯有小花的家，被挤在别人房子的后面，藏在一片杉树林的深处，像是见不得光似的。

村子的尽头后面有一栋楼房，是村子里最先建的一批楼房的其中一个。

盖这个房花了全家的积蓄，还欠着一些外债。

上梁那日，爷爷立首了腰杆站在门前，来客嘴里总会时不时的不客气地阴阳两句，“地主的后人还挺有本事哟，是不是家里还偷藏了东西没上交哦”，来人都纷纷起哄，手里不停的抓着奶奶提着袋子里迎宾的糖。

爸爸妈妈尴尬不己“二爷又说笑了，哪里的事，这不老屋都要垮了，才借钱盖的。”

说罢便招呼他们进去喝茶。

这个花光了家里积蓄还欠着外债盖起来的楼房，原以为会在楼房盖起来时，家里人的腰杆也会在村里首起来，没想到事与愿违还带来了不少敌意和不服气。

而这也便是小花的家了。

“回来了？”

妈妈正坐在门槛上择野菜，看见小花额角的红痕，眼神暗了暗，“又招惹他们了？”

小花摇摇头，“我才没有，是他们故意打我”。

“你爷爷不舒服，屋里躺着呢，轻声点。”

妈妈压低声音说。

小花蹑手蹑脚地走进堂屋。

屋里很暗，只有一扇小窗对着后面的杉树林。

即使在正午，阳光也只能艰难地挤进来一点，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小块模糊的光斑。

爷爷喜欢抽烟，每次呛到了咳嗽声就从里屋传开来，撕心裂肺的。

小花记得爸爸说过，爷爷年轻时不是这样的。

那时他虽然成分不好，却是村里唯一识字的人，谁家来信了都找他读，谁家要写状子也找他。

可后来运动来了，爷爷被吊在村头的老槐树下三天三夜，放下来时，半条命都没了，脊梁骨也再没首起来。

“花儿...”里屋传来爷爷的声音。

小花赶紧跑过去进去。

“外面日头大，别老往外跑。

林子里凉快，就在家附近玩。”

小花点点头。

她知道爷爷不是怕她中暑，是怕她又被村里的孩子欺负。

“爷爷，为什么咱家住在林子里面？”

这个问题小花问过无数次，但她还是想听爷爷说。

爷爷闭上眼睛，许久才缓缓开口：“树好啊，树不骂人，不打人，不要成分证明。”

窗外，杉树林在风中沙沙作响，像是回应，又像是叹息。

小花坐到门口看头顶上的树叶来回晃荡，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探出来，跟着风的节奏，在水泥地上一闪一闪的射着光斑。

“时间长些就好了”奶奶自顾自的说。

是呀，时间可以冲淡一切。

如水的光阴，终将带走许多往日的印记，或许也包括那过于沉重的出身标签。

岁月的长河终能渐渐抚平隔阂，让理解与包容在人们心中生长。

也许有一天，小花一家能被更平和的目光相望，在同一个阳光下，温暖地和村子里的人并肩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