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,他瞪着无辜的大眼睛,颤声叫我姐姐。
说自己年纪尚幼,害怕与府中面首争宠。
第二次,他躺在醉红院的软榻上,一手执杯,一手缠绕着美人的发丝。
公主又怎样,还不是对我予取予求,由我呼来喝去。
身边是京都那群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谄媚逢迎的笑声。
他把我送的下聘玉佩随手一丢,水塘泛起两圈涟漪。
我出离愤怒,去他的滴水之恩,当以涌泉相报。
后来,据说那位艳绝华京的江家小公子,徒手在醉红院的水塘挖了半载,为寻那块他不要的玉佩。
1.
待我从皇帝哥哥的御书房出来,已是二更天。
紧赶慢赶到了醉红院最里处的院子,宴席已酒过三巡。
远远看见江之行穿着我新给他做的柿红圆领长袍。
外邦进贡的团锦,红色缎面上绣着烫金的如意云纹。
衬着江之行白皙的脖颈,更显得艳丽无双。
他侧脸向门口瞥了我一眼,嗤笑一声,转头又埋入了舞娘的颈窝。
两个妖艳的舞娘一左一右簇拥着江之行,领口里春光乍泄。
身体却紧紧箍着江之行的手臂,恨不能立时与他滚作一团。
我皱了皱眉,屏退左右,急走几步,上前欲坐在江之行的身侧。
一个舞娘眼疾手快,猛地用力将我推下台阶。
我一个踉跄没站稳,跌坐在地上。
巨大的响声吸引了全场的注意,奏乐声骤停,众人向我的方向纷纷看来。
舞娘尖锐的声音穿破众人嗡嗡的议论声。
你是什么东西,想伺候江公子不先看看自己几斤几两,先来后到懂不懂。
我盯着江之行,缓缓站起身。
他坐在首席,台阶之上,我需得仰望他。
江之行好似没有听到声响,丝毫不为所动,头仍埋在舞娘的颈窝,一边上下其手。
推我的舞娘见状更加起劲,端起手中的酒杯向我泼来。
说你呢,看什么看,江公子也是你能乱看的。
温热的酒水顺着我的头发一滴一滴落到地上。
门口的婢女玉儿见状快跑进来,大胆二字刚要脱口而出。
叩,叩见公主殿下,不知公主殿下驾到,有失远迎,请公主恕罪。
身边喝得醉醺醺的王孙子弟们被争吵声惊得终于醒了酒,排成一排跪在地上磕头发抖。
泼我的舞娘见状,吓得当场晕了过去。
江之行终于有了反应,懒懒地抬起头来,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。
站起身晃了两晃,悻悻地就要往外走。
玉儿挡在他面前,他不满地转头看着我: 公主,没完了吗?
这舞娘刚才泼了本公主一身的酒,是你来处置还是本公主亲自处置。
江之行转身看着我的脸,打量了一会,突然笑了。
公主,今日是我生辰,这舞娘为了讨我欢心,开个玩笑都不行吗?
我也笑了,盯着江之行的眼睛,慢慢逼近他。
江之行,既然是玩笑,那你看本公主笑了吗?
江之行被我逼问得红了脸,扯起我的袖子就要将我拉出去。
我随着他走了几步,登时觉得无趣透了。
来时还想好好告诉他迎娶他的事,此刻却觉得厌倦得很。
我用力挣脱了袖摆,示意门口的侍卫将江之行控制住,转身回了内院。
众人惊魂未定,见我折返回来,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。
泼我酒的舞娘已经清醒,跪在地上抖成了筛子。
玉儿看我的眼色,抄起手边的酒壶,快步上前,向舞娘头上狠狠砸去。
酒壶的碎片夹杂着血水掉落到地面,舞娘应声倒地。
拖出去处理了,别脏了公主的眼。
2.
我来得匆忙,并未乘坐马车,而是骑着皇帝哥哥送的汗血宝马。
江之行与我同乘一骑,借着酒劲,他不停抽打着马背,一路疾驰。
冷冽的风呼啸在我耳边,像刀子割得我的脸生疼。
江之行一路策马扬鞭上了悬崖,这里白天视野开阔,风景美不胜收,我常带他来这儿踏青。
翻身下马,江之行站在崖边好像定住了,久久不动。
凛冽的月光映着他瘦削的轮廓,清晰的下颌线和滚动的喉结。
清丽公子,遗世独立,就是这幅皮囊,让我一见倾心。
整整五年,我对他极尽宠爱,有求必应,如今惯得他恃宠而骄。
有意思吗公主?江之行愤怒地转身。
今天是我的生辰,在我的生辰宴上,在京城所有王公子弟面前让我下不来台,你是不是很开心?
江之行漂亮的脸因为愤怒变得有些扭曲。
同样的地方,五年之前,江之行小心翼翼地将我抱上马背,轻轻把我护在怀里,生怕弄疼了我。
少年的眼睛闪着希冀且温柔的光芒,比天上的繁星还要亮上几分。
公主姐姐,我只是当朝武将庶出的孩子,你会不会嫌弃我?
见我摇头,少年立刻又高兴了起来,羞涩地问: 或者,有没有可能,你有一点点喜欢我?
江之行当年害羞的脸和现下扭曲的脸重合在一起。
我摇摇头,少年之心性终究是不可再生之物。
想起母后的嘱托,我终究还是开了口。
江之行,你到底要不要入公主府,同我成婚?
即便心中已有成预期,真正问出口的时候,我的声音还是颤了颤。
江之行闻言,嘲讽地勾起薄唇,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我几眼。
公主,虽然你贵为皇族,但我刚到弱冠之年,你我年纪未免过于悬殊,我江之行还未到要出卖自己换取荣华富贵的地步。
我朝着皇宫的方向,心中默念,母后,您看到了吧。
不是女儿拒人于千里,是他自己不要这登云之梯。
江之行怒气正盛,翻身上马,策马而去。
护卫队还未赶到,我只能徒步下山。
往日漆黑的山路,今天却亮堂了许多。
我抬头看向月亮,以为是满月。
不远处却看到一队人马举着火把,领头的人佩戴着一把玄铁宝剑,剑身镶嵌的绿色宝石在月光下熠熠生辉,像是我朝的军队。
奇怪的是,分明是一支军队,却行进得异常缓慢,速度与我步行无异。
我的护卫队很快赶到,刚骑上马背,却见那队人马策马扬鞭,呼啸而去。
魏广,那队人马是什么人?
回公主,是骠骑将军杨襄在边关打了胜仗,回京赴命。
3.
第二天一早,我进宫向母后请安。
我的婚事一直是母后的心病,江之行虽然是庶出,却独得母后青眼,一心想让他成为我的驸马。
袅袅,你万不可再任性,之行是难得的人品端方的君子,你可千万不要再错过他啊。
母后,江之行说了,我与他年纪过于悬殊,他不会出卖自己换取荣华富贵。我已经死了这条心了,劝你也死了这条心吧。
之行是好孩子,他这么说一定有原因,明天我举办家宴,召他进宫,你也一同来参加。
我母后少时曾与父皇一同征战沙场,与闺阁女子不同,是见过世面的女将军。
早年父皇为我挑选驸马时,京城的世家子弟一个都入不了母后的法眼。
一直到父皇驾崩,当朝宰辅扶植大皇子发动政变。
眼看叛军攻入后宫,母后带领禁军寡不敌众,被打得昏死过去。
醒来以为要看见我父皇了,结果却是江之行守在榻边,衣不解带地照顾。
见母后醒来,连称救驾来迟。
母后大难不死,把江之行视为救命恩人。
当即认定江之行是忠君爱国、有勇有谋之辈,年纪虽小却大有可为。
再加上江之行那白净艳丽的小脸,母后当下拍板,我的驸马非江之行莫属。
等到我哭哭啼啼地进宫,母后正坐在榻上看着立在门边的江之行。
眼睛里是两分感恩三分欣赏五分慈爱。
江之行向我行礼,我低头看向他。
在宫里守了三天三夜,他的眼睛里疲惫中带着清澈,有点委屈又有点羞涩。
穿着重重的铠甲,白皙的脸色有点泛红。
我的心咯噔一下。
母后被江之行的救命之恩收服,而我被他的美貌收服。
于是当母后私下说要让江之行做我的驸马时,我小脸一红,一脸娇羞: 听凭母后安排。
皇帝哥哥由着我要自由恋爱,没有着急赐婚。
我心里认定江之行是我天定的姻缘,要不怎么那么多禁军眼看就要被打败了,他那么瘦弱却能反败为胜。
恋爱后,我极尽所能地对江之行好,甚至对府中的所有面首都置之不理。
得知他是庶子,更是衣食住行有求必应,极尽奢华,生怕他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。
当然,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有颜,呃,还有报答救命之恩。
对于我的示好,江之行照单全收。
踏青郊游看星星,他也从来没有拒绝过我。
所以本公主实在不明白,他为什么要拒绝我的求娶,还拒绝了两次。
甚至是我下聘用的玉佩,他也随手丢进了醉红院的水塘。
多思无益,不要就不要吧。
他不要我,我也不要他便是。
4.
我对着水里的鸳鸯出神。
五年的时光,我和江之行之间也不是没有甜蜜的。
皇帝哥哥初登基不久,政权不稳,朝中反对势力的老臣扶植其他皇子篡位的阴谋不死。
适逢北方部落入侵,边疆战事不断,内忧外患使得皇帝哥哥昼夜操劳。
身为长公主,我时常辅佐皇帝哥哥处理公务至深夜,也没有时间陪伴江之行。
江公子倒是自不见外,每日大摇大摆地出入公主府,在我的书房陪我处理公务,一待就是一整天。
夜深了他也不着急回家,直接就宿在公主府的书房。
夜晚映着书房的烛火,他用手撑着自己魅人的小脸,眼神迷离地看着我说,公主姐姐,你好飒,我好心悦你。
我...
为了帮我缓解疲惫,江之行练就了一手高超的推拿按摩技艺。
每当我疲乏之时,他便为我按肩捏颈,舒缓疲劳。
我以为他入公主府是顺水推舟、自然而然之事,没想到竟是我的一厢情愿。
宫中来人通传,说皇帝哥哥要带众武将到西山猎场围猎,让我也跟着去放松心情。
通传的公公说,江公子也受邀在列。
我嗤笑一声,难为我的皇帝哥哥,为了妹妹感情的事,还特意攒这么大一个局。
亏得母后是女将军出身,从小带我骑马打猎,一年一度的皇家围猎,我从不落于皇子之后。
我追着一只野鹿跑了许久,一直到它体力不济,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。
深呼一口气,我不紧不慢地拉弓、瞄准、射箭,箭镞不偏不倚,正中野鹿胸腔。
我翻身下马,正要去检查战利品,猛地一支冷箭擦着我的耳朵穿林而过。
还没反应过来,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进怀中,一个高大的身影护在了我的身前。
我惊魂未定,抬头看向眼前的人。
好一张标致的脸,线条坚毅,轮廓深邃,虽然年轻,却英气逼人。
我见色起意的毛病又犯了,他的脸离我太近,我没忍住,往前又凑了凑。
男子的眼睛明亮,好似一片星河,睫毛比我的还长。
对面人的脸色瞬间红了,咳咳两声,往后退一步跪倒在地。
末将护驾来迟,让公主受惊了。
不远处三皇子也吊儿郎当地下马走到我面前,戏谑地说: 我看见的明明是一只野鹿,怎的这鹿就突然变成了妹妹。
见我跌坐在地上,衣裳沾满污泥,又啧啧两声,你们女孩子家家,就该待在家里安分守己,非要来这男人的地盘添什么乱。
这三皇子在朝中集结了一群老臣,在朝堂上与皇帝哥哥处处唱反调,今日又演了这样一出戏,分明是在向皇上一派挑衅。
我无所谓地笑笑,拍拍身上的泥土站起来。
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只敢躲在暗处放冷箭,原来是三哥哥。莫不是三哥哥实在是实力不济,只能跟着妹妹捡猎物。
三皇子猎袋空空,听了我的话,突然就红了脸。
我嘲讽地勾勾唇角: 既然这样,今日鹿虽死于我手,但小妹愿让与吾兄。三哥哥也可尽快满载而归,免得在这猎场添乱。打不到猎物没关系,乱放冷箭射到别人岂不是丢了皇家的脸面。
三皇子被我三两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,气得拂袖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