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零年的夏天，阳光似乎都带着一股革命的热情。
林舒坐在颠簸的军用卡车上，双手紧紧护着自己微隆的小腹，眼睛里闪烁着压抑不住的光。
五年了。
整整五年，她像一棵扎根在乡下老家的树，遥望着丈夫顾淮安所在的这片绿色军营。
她一针一线纳出的千层底，陪着他从一个新兵蛋子走到了副团长的位置。
她省吃俭用攒下的每一张布票，都换成了他身上那件挺括的军装。
村里人都说她有福气，嫁了个有出息的军官，可只有她自己知道，这五年聚少离多的日子有多难熬。
现在，苦日子终于到头了。
她揣着随军批条，带着三个月的身孕，终于来到了这个她只在信里读过无数次的地方——红星军区。
卡车停下，林舒扶着腰，有些笨拙地跳下车。
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，远处训练场上传来一阵阵响亮的口号声，一声更比一声高。
一个个穿着军装的年轻战士从她身边跑过，目光好奇地在她身上打量。
林舒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，抚了抚身上那件为了进城特意换上的、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。
这一切对她来说，都太新奇了，也太美好了。
她想象着，从今往后，她就能每天看到顾淮安，能亲手为他做饭洗衣，能和他一起，等待他们孩子的降生。
一个穿着四个口袋军装的干事走了过来，核对了一下她的信息，指着不远处一栋家属楼说：“林舒同志是吧？顾副团长的家属，跟我来吧。”
林舒的心砰砰直跳，跟着干事往里走。
她的眼睛贪婪地看着周围的一切，红砖楼房，干净的水泥路，还有墙上鲜红的标语。
这里，就是她和淮安未来的家了。
顾淮安的宿舍在一楼，是个套间，比乡下的土坯房敞亮了不知道多少倍。
干事把她送到门口就离开了。
门是虚掩着的。
林舒深吸一口气，推开门，轻声喊道：“淮安，我来了。”
屋里坐着一个男人，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，顾淮安。
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，肩章在阳光下闪着光，整个人显得英挺又陌生。
听到她的声音，顾淮安缓缓抬起头。
他的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，只有一种林舒看不懂的复杂和疏离。
“来了。”他淡淡地应了一声，语气平得像一杯白开水。
林舒心头那团火热的期盼，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，瞬间凉了半截。
她强忍着失落，走上前，将手里拎着的一网兜鸡蛋和几双新做的布鞋放在桌上。
“我给你纳了新鞋，你训练费鞋，多备几双换着穿。”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喜气。
顾淮安的目光扫过那几双针脚细密的布鞋，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。
他没有去碰，只是站起身，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折叠好的纸。
“林舒，坐下吧，有件事，我想跟你谈谈。”
林舒心里咯噔一下，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。
她顺从地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，双手不自觉地又放回到了小腹上。
顾淮安将那张纸推到她面前。
林舒的目光落在纸上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最上面那几个印刷体大字——离婚报告。
轰的一声，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炸开了一样，嗡嗡作响。
“淮安……这是什么意思？”她的声音都在发抖。
顾淮安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，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。
“就是你看到的意思。”他说，“我们离婚吧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林舒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，“我们不是好好的吗？我……我都怀了你的孩子了！”
她急切地抓住他的手，想让他摸摸自己的肚子，感受一下那个属于他们俩的小生命。
顾淮安却像触电一般，猛地抽回了手。
他走到窗边，背对着她，声音比窗外的北风还要冷。
“陈雪回来了。”
陈雪。
这个名字像一根针，狠狠扎进了林舒的心里。
她是顾淮安的青梅竹马，是军区大院里人人艳羡的高干之女。
当年顾淮安下乡，两人才断了联系。
林舒一直知道这个人的存在，顾淮安也从不避讳，只说那是过去的事了。
她信了。
可现在，这个“过去的人”，回来了。
“她从省文工团调回来了。”顾淮安的声音继续传来，带着一丝林舒从未听过的向往，“她的父亲，是军区的陈副司令，能决定我的前途。”
林舒的心一点点沉下去，沉到无底的深渊。
她终于明白了。
原来，她五年的付出，她肚子里三个月的骨肉，都抵不过一个能决定他前途的岳父。
“所以呢？”林舒攥紧了拳头，指甲深深陷进肉里，“所以为了你的前途，你就要抛弃我和孩子？”
顾淮安转过身，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不耐烦。
“林舒，你能不能现实一点？这是时代的选择，我有什么办法？”
他走回桌边，指着那份离婚报告，语气不容置喙。
“你把字签了，然后去医院，把孩子处理掉。”
“处理掉？”林舒猛地站起来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，“顾淮安！那可是你的亲骨肉！是一条命！”
“一个还没成型的胚胎，算什么命？”顾淮安的眼神冰冷得可怕，“留着他，只会成为我的污点，耽误我的前途。你别给大家脸上都抹黑。”
林舒浑身发冷，从头到脚。
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，觉得无比陌生。
这真的是那个在她父亲坟前发誓会照顾她一辈子的男人吗？
这真的是那个每次写信回来，都说想她想家的男人吗？
就在这时，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。
一个穿着白色布拉吉连衣裙的女人走了进来，她烫着时髦的卷发，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雪花膏香味。
正是陈雪。
她看到屋里的情景，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。
“哎呀，淮安，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？这位就是……林舒妹妹吧？”
她的目光落在林舒的肚子上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。
顾淮安看到她，眼神立刻柔和了下来，快步迎上去。
“小雪，你怎么来了？”
“我听说妹妹来了，特地来看看。”陈雪亲昵地挽住顾淮安的胳膊，看向林舒，笑得温婉又残忍，“林舒妹妹，淮安也是为了你好。你一个乡下女人，跟着他只会拖累他。不如拿着一笔钱回老家，再找个本分人嫁了。”
一唱一和，像两把淬了毒的刀，将林舒的心捅得千疮百孔。
林舒看着他们站在一起般配的样子，再看看自己，像个笑话。
她红着眼，死死地盯着顾淮安，问出了最后一句话。
“如果我不同意呢？”
顾淮安的耐心终于耗尽了。
他眼神里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意。
“林舒，别不识好歹。”
“也别逼我，动用组织关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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