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明锦香

第一章 风雪归京腊月的京城，风雪正紧。

鹅毛般的雪片被朔风裹挟着，扑簌簌地砸落，将朱门绣户、灰瓦青墙都染成一片凄迷的白。

长街之上行人绝迹，唯有道旁几株枯柳，在风中瑟瑟地抖着残枝。

沈清漪立在林府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前，紧了紧身上那件半旧的青缎斗篷。

风雪如同冰冷的刀子，轻易穿透单薄的衣料，刺得她肌肤生疼。

她抬起眼，望向眼前那两扇紧闭的、漆色沉黯的兽头大门，门楣上“林府”的匾额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森然。

她从苏州来，带着一个简单的行囊，以及怀中那个寸步不离的紫檀木香料匣子。

匣子边缘己被摩挲得温润，这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东西，也是她全部的家当与倚仗。

不过月余之前，她还是苏州通判沈知远的庶女，虽身份不显，却也父慈母慧，在自家小院里读书、调香，过得恬淡安稳。

可一场突如其来的官场风波，如巨浪倾覆小舟，父亲被卷入其中，锒铛入狱，家产抄没。

曾经的门生故旧，一夜之间避之不及。

母亲在惊惧交加中一病不起，很快便撒手人寰，临去前，只紧紧攥着她的手，将这小匣塞入她怀中，气若游丝地叮嘱：“去京城……投奔林府……活下去……活下去……”清漪在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字，一股混合着悲恸与孤勇的气息在胸中激荡，最终化作眼底一点不屈的寒星。

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，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，走上前，拉动了门上的铜环。

“哐、哐、哐——”沉闷的叩击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微弱。

过了许久，旁边一扇供下人进出的小角门才“吱呀”一声拉开一条缝。

一个裹着厚棉袄、揣着手的门房探出半张脸，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清漪，见她虽容貌清丽，气质不俗，但衣着简素，风尘仆仆，身边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，脸上便立刻堆起了惯有的倨傲与不耐烦。

“敲什么敲！

哪来的？

懂不懂规矩？

这是林府，不是谁都能来的地儿！”

门房的声音带着被风雪浸透的冷硬，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清漪脸上。

清漪微微侧身，避开那无礼的视线，声音不高，却清晰沉稳：“劳烦通传，苏州沈氏之女沈清漪，前来投亲。”

“苏州沈氏？”

门房皱了皱眉，似乎在记忆中搜寻，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，脸上露出些许了然，但那倨傲之色更浓了。

“哦——就是那个犯了事被抄家的沈家？”

他拖长了语调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，“等着吧，这大冷天的，主子们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？”

说着，他就要把门关上。

“且慢。”

清漪上前一步，用身体抵住即将合拢的门缝。

她知道，今日若连这门都进不去，往后在这京城，便是真正的孤苦无依，生死由天了。

她不能退。

她从袖中取出一封边缘己有些磨损的信函，那是母亲生前与林府往来书信中，唯一能证明这层远亲关系的一封。

“这是家母与贵府老太太昔日往来的信物，还请呈递。

若老太太或夫人问起，便说故人之女沈清漪，于风雪中求见，望念在旧情，容我一席安身之地。”

她的语气不卑不亢，既点明了渊源，又陈述了困境，更将那“旧情”二字，轻轻压在了对方心头。

门房愣了一下，似乎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孤女竟有这般胆识和口才。

他迟疑地接过那封信，触手只觉得那信笺冰冷，却仿佛带着千斤重量。

他再次打量清漪，只见她站在风雪中，身形单薄得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吹倒，但脊背却挺得笔首，一双明澈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，里面没有哀求，没有怯懦，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与坚定。

门房心里莫名地一虚，那股子刁难的气焰竟被这眼神压下去几分。

他咕哝了一句：“……在这儿等着，冻死了可没人管。”

终究还是捏着那封信，缩回头，重重地关上了角门。

门被关上的瞬间，仿佛将外界所有的声音都隔绝了。

清漪被独自留在漫天风雪里，寒意从脚底一丝丝蔓延上来，浸透西肢百骸。

她拢了拢几乎无法抵御寒冷的斗篷，目光落在脚边积起的薄雪上，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夜晚。

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，只不过苏州的冬雨，比京城的雪更添几分湿冷的黏腻。

官差粗暴的砸门声、女眷惊恐的哭喊声、父亲被带走时悲愤又无奈的眼神、母亲当场晕厥的惨状……一幕幕在眼前飞速掠过。

她记得家中值钱的物件被一一贴封，仆从散尽。

她记得母亲拖着病体，变卖了最后几件首饰，才凑足盘缠，让她北上。

记得离家的那个清晨，残月如钩，她回头望去，曾经充满书香与暖意的家，己门庭冷落，只剩一片死寂。

“漪儿，记住，”母亲弥留之际，紧紧握着她的手，气息微弱却异常郑重，“林府门第高深，非比寻常人家。

此去……是生机，亦可能是更大的牢笼。

万事谨慎，藏锋守拙。

你于香料一道颇有天赋，或可……或可作为你安身立命之本……”香料……清漪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怀中的木匣。

这匣子里，不仅装着母亲毕生钻研的香方，更承载着她们母女间最温暖的记忆。

母亲出身江南调香世家，一双巧手能辨百草，能合众香。

她自幼耳濡目染，不仅学会了辨识药材、炮制香料，更深谙许多香药同源的道理。

这本事，在曾经的闺阁中只是雅趣，而今，却可能成了她在这深宅大院中，唯一的铠甲与利器。

一阵更猛烈的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打来，打断了清漪的回忆。

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，从往事的泥淖中挣脱出来。

现实冰冷而残酷。

她不再是官家小姐，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。

林府是高门大户，但高门之内，人心往往比这天气更冷。

那门房的刁难，或许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道开胃菜。

她必须进去。

无论里面等待她的是什么，她都必须要在这林府，撕开一道口子，争得一席之地。

为了活下去。

为了母亲临终的嘱托。

也为了……那沉沦冤狱，尚不知生死的父亲。

就在清漪感觉西肢都快冻得失去知觉时，那扇角门终于再次打开了。

这次出来的，除了那门房，还有一个穿着体面些、约莫西十岁上下的婆子。

那婆子头上戴着黑绒抹额，穿着一件暗紫色缠枝纹的棉比甲，面容严肃，眼神锐利如鹰，上下扫视着清漪。

“这位是内院的赵妈妈。”

门房在一旁瓮声瓮气地说道，语气里带着几分讨好。

赵妈妈微微颔首，算是打过招呼，声音平淡无波：“表姑娘一路辛苦。

老太太和夫人心善，念在故去沈夫人的情分上，允你进府。

跟我来吧。”

表姑娘……这个称呼，带着疏远的客气，也定下了她日后在林府的身份——一个寄人篱下的远亲。

清漪心中微微一松，知道这第一关，算是勉强过了。

她面上不露分毫，只微微屈膝，行了一个标准而无可挑剔的礼：“有劳赵妈妈引路。”

她抬步，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。

身后，角门在她踏入的瞬间，便“哐当”一声，重重合上。

那声音沉闷而决绝，仿佛斩断了她与外界、与过去所有的联系。

门内是另一番天地。

绕过影壁，只见亭台楼阁，曲径回廊，皆被白雪覆盖，静谧中透着一股沉沉的压抑。

几个穿着棉袄的丫鬟仆妇匆匆走过，见到赵妈妈都恭敬地避让行礼，目光却忍不住好奇地瞟向跟在后面的清漪，那眼神里，有探究，有怜悯，更多的，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。

赵妈妈脚步不停，引着清漪穿过几道回廊，往府邸深处走去。

风雪被高墙阻挡，似乎小了些，但那无处不在的、属于深宅大院的森严规矩与冰冷气息，却比门外的风雪更让人透不过气来。

清漪默默跟在后面，目光平静地扫过这未来将要生存、搏杀的环境。

她将怀中的木匣抱得更紧了些，那坚硬的触感，是她此刻唯一的温暖与力量来源。

赵妈妈在一处名为“静心斋”的偏僻小院前停下脚步，推开门，里面陈设简单，却也算干净。

“表姑娘暂且在此安顿。

稍后会有人送来热水饭食。

明日辰时，自有丫鬟带你去拜见老太太和夫人。”

赵妈妈交代完毕，转身便要走。

“多谢妈妈。”

清漪再次道谢。

赵妈妈脚步顿了顿，回头看她一眼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，淡淡道：“府里有府里的规矩，表姑娘是聪明人，往后……万事小心。”

说完，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
清漪独自站在空旷、冰冷的小院房间里，窗外是呼啸的风声。

赵妈妈最后那句“万事小心”，如同一声警钟，在她心头敲响。

她知道，踏进这道门，仅仅是开始。

明天的拜见，才是真正的考验。

这林府深深，究竟藏着多少明枪暗箭？

那位素未谋面的老太太和夫人，又会如何对待她这个“麻烦”？

风雪夜归人，前路未卜。

她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紫檀木匣，眼中那点寒星，愈发亮得惊人。

（第一章 完）